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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教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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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用你報答。你只要答應我一事。”

謝書樽感興趣地提眉,“何事?”

“往後再不可去大耳窿倍貸博戲,倘若你手癢想博,要靠自己的本事賺錢。”

林霏目光追隨著他,看他不以為意地從地上站起身,理了理衣袍,又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木椅上。

而後哂笑,“我可不像你這麽有本事,家裏養了個嬌滴滴的美嬌娘,還有閑錢施舍給別人。我若不去大耳窟,那可活不成。”

林霏不讚同他的說辭,言辭懇切地規勸道:“我見街市上有不少秀才書生,把自己作的書畫賣給畫坊,你也可以試試的。再不濟,你可以向我借,只要閑時幫我打下手就算你還了,還不要利息。”

謝桓似笑非笑地望著林霏,“好大的口氣。你一日才賺多少?十文還是九文?怕是每月的賃租都付不起吧,還敢說借我。你又能借我多少?”

“那也算是你勞動所得,總比倍貸好罷。我錢少,你賭得也少,這不是好事嗎?”林霏分外認真地對他說,“你若不應,我是如何都不會幫你的。”

也不知想到了什麽,謝書樽的笑意冷了下來。

“是不是一見到人遇難,你就想去幫?”

林霏抿唇不答。

謝書樽權當她默認了,心底無故就燃起了一簇無名火。

活了這麽些年,他遇見的腌臜事不少,心中早有了一則則明晰的處世教條。

他不關心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冷漠陰暗,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,二十八年來,附庸他的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,如今這天下動亂,還不是因為那些萬人之上之人的一己私欲。

偏偏在這第二十八年,讓他遇見了一個懷揣赤子之心的人。

他這人愛鉆牛角尖,眼裏更是容不得一粒沙滓,突然出現的這人幾乎要打破他的人生信條,他豈能容忍?

他不信世上有真真正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之人。

“呵,人而無信不知其可。即便我現在應了你,先哄騙你為我還了貸,明早日頭一出我又反悔,你豈不是得不償失?

這世道無常地超脫你我想象,你又怎知我不是言而無信的小人?怎知我不會欺你瞞你?空口白話的,我愛怎麽說怎麽說,像你這樣輕信於人,只會被騙得家徒四壁。”

他緊接著話鋒一轉,指著坊裏那些賭紅眼的人,“這裏就有眾生百相,這些都是妄圖不勞而獲,又貪得無厭的人。我和他們沒什麽兩樣,你幫我,撈不到一點好處。我也不需要你多管閑事。你還是多為自己想想罷。”

林霏聽他說完,心下雖不讚同他的歪理,但也不惱。

相識多日,她對他還是有些了解的。謝書樽這人有時就像愛賭氣的孩童,非要別人遵從自己的觀念。

念及此,林霏也不與他爭辯,只真誠道:“總之,你和他們不一樣。”

謝書樽見她非但不反思自己的言行舉止,望著他的目光甚至愈發堅定信任,一時間什麽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,勸人向惡也勸不下去了。

肯定是因為她殷殷的目光太灼人罷,害他怨晦也怨晦不起來,心底反而生出絲絲言不由衷的喜悅。

在她心裏,他原來是不一樣的。

他也有赤子之心嗎?

不自在地別開眼,謝書樽再出口時的語氣不自覺地軟化:“不是因為別人,是因為那個人是我,所以你才主動匡扶的對不對?”

林霏眨眨眼,既不明白他為何紅了臉,也不明白他這麽問的用意,但還是老實地回答:“如果是別人,只要還能放下屠刀,我都會幫上一幫的。”

她話音剛落,就見謝書樽臉色突然陰沈了下來。

林霏愈發困惑,也不知又是哪裏惹他不快,只能順著自己心意,再次懇切道:“別去大耳窟了好不好?”

他冷笑一聲,看也不看她,直接轉身拂袖而去。

這一走就是兩日不見人影。

在林霏印象中,這還是他頭一遭能憋著兩日不進賭坊,林霏覺得這是好事,只盼著他能真正想通,再不要踏足這些三教九流,好一心贏取功名。

這一日,林霏在盤龍裏聽人說,東頭的大耳窟因為枉法倍貸,被官府抄沒了。

一時間,坊裏既有遍野哀鴻又有歡呼慶賀,靠貸過活的眾生無不咒罵平日無為的知府道貌岸然,向其借了大筆銀錢的人則喜於再也無人要債。

但這都不影響賭坊的運作,依舊是大堆大堆的賭徒殆無虛日,大筆大筆的銀錢嘩嘩入賬。

今日林霏看早。

天一黑,她就換了衣衫往家趕。

穿過喧囂的街市,人聲隨著燈火漸次隱沒。

無論是長安還是夔州,都與晏桃源極不相似。

桃源裏沒有這番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的景象,有的只是日覆一日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寧靜安詳。

深秋已過,初冬將至。夜裏的溫度低了許多。

林霏打著燈籠,身掛一件單薄的青衫,在夜色中踽踽而行。

再過一月,桃源裏的桃花該開了吧。她想。

如果能趕在三月前回去,還能賞到最後一樹桃花,屆時,家家戶戶大擺筵席,慶祝一年的五谷豐登,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。

這般想著,不遠處的巷口就出現了一棵抽芽的老桃樹。

這是要到家了。

當初正是因為巷口這棵老桃樹,林霏才決定賃下那間矮屋。

放眼望去,能清楚看見老桃樹下站著一道窈窕身影。

林霏加快腳步,眉眼浮現笑意。

“這麽冷的天,怎麽不在屋裏?當心著涼。”

等站在了竇寧兒面前,林霏貼心地替她撥了撥被風吹亂的墨發。

竇寧兒不回答她的話,用冰涼的手摸了摸林霏的胳膊,蹙著黛眉擡頭看她:“你才是,怎麽穿得這般少?我看這青衫你穿了許久,改明兒我給你換一件吧。”

昔日的京城貴女,如今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女紅了罷。

“好。”林霏點頭,從懷裏拿出一袋油紙包,遞給竇寧兒,“給。”

竇寧兒接過,手心裏的溫度將她被寒風吹僵的身子骨燙地熨帖非常,也將她的心暖化。

她想,即便沒有玉盤珍饈,這樣的生活就已經很好了。

“回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兩人肩並肩走進漆黑的窄巷,林霏手裏點著的燈籠成為黑夜中唯一的亮光。

四下太過冷清,耳邊回蕩著的只有時輕時重的腳步聲。竇寧兒有些畏懼,一邊的身子緊緊貼向林霏,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——

那盞燈籠的火光映射在一張模糊不清的人臉上,嚇得竇寧兒尖叫一聲,直往林霏懷裏窩。

原來是有人倒在了矮屋前。

那人應該身量不低,這般俯臥著,就像是一頭蟄伏的巨獸,而且還是頭通身發白的巨獸。

林霏安撫地摸摸竇寧兒的腦袋,打著燈籠彎腰去細看地上的人。

竇寧兒緊緊攬住林霏未提燈的那只胳膊,也跟著彎腰去看。

“怎麽是他?!”

地上那人可不就是多日不見的謝書樽。

竇寧兒捂住口鼻,目光嫌棄地看著地上的謝書樽。

“他這是喝了多少酒?這麽臭。”

林霏無奈地與竇寧兒相覷一眼,將手中的燈籠交給她,俯身就要半扶半抱地帶他進屋。

竇寧兒當然是不從的,張開手臂阻攔林霏進門。

“幹嘛理他呀?不思進取整日就知花天酒地的人,幹脆讓他凍死在外頭得了。”

林霏輕輕一撥,就撥開了竇寧兒的阻攔,“別鬧。”

竇寧兒見她絲毫不聽自己的勸,執意要帶這個偎慵墮懶之人進屋,氣得摔了手裏的燈籠和油紙包,氣沖沖地跑進了粗布隔開的裏間。

林霏將謝書樽輕放在自己睡的粗陋榻席上,點了蠟燭,就要去裏間看看生悶氣的竇寧兒。

她才踏出了一步,還未來得及掀開粗布,就聽裏面傳來竇寧兒細脆的嗓音:“今夜你不把他打發走,就不要和我說話了。”

林霏無聲嘆息,掉頭去大門附近撿起地上的燈籠和油紙包。

一轉身,就見謝書樽側臥在榻上,上挑的丹鳳眼微闔著,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。

不等林霏說話,他就翻身坐起,身子前傾,一把搶過林霏手中的油紙包,利索打開後,一口一口優雅地吃了起來,嘴裏卻發出震天響的砸吧聲。

林霏也不知說他什麽才好,又怕被裏頭的竇寧兒聽見她與他對話,再點了根蠟燭,默默出門,繞到屋後頭的空地去給竇寧兒做飯。

謝書樽果然跟了出來。

“你沒醉?”林霏幽幽地覷他一眼,將手中的蠟燭固在一旁。

“我可沒說自己喝酒了。”見林霏自顧自翻找油鹽,不理睬他,他又道:“就是在巷口被一醉漢手裏的葫蘆酒撒了一身。我走累了,隨便一躺,躺在了你家門口。”

他可不會告訴她,他把那葫蘆底塞進了醉漢的口裏。

“既然醒了那就回去吧。”

聽她說完,謝書樽右肩靠支在棚柱上,一副賴定就不走了的模樣,“我餓了。”

林霏終於又看了他一眼,“回去吧,家裏沒那麽多米。”

謝書樽還是那副不以為意的冷淡樣,“那你別吃。”

林霏徹底不說話了,一心一意忙活自己的事。

謝書樽見她動作熟稔地燒柴點火,突然說:“原來你還會煮飯做菜啊。”

林霏“嗯”了聲,蹲在老虎竈前撥弄,擡頭問他:“你不會?”

“不告訴你。”

安靜了半晌,謝書樽再次開口:“幾歲開始的?”

林霏回憶,“很小的時候了。”

桃源裏的孩子都是這樣,很小就要開始學習生存技藝。

那時候多大?她已經記不清。但她記得第一次做的菜得了師娘的誇讚,足足讓她開心了好幾天。

小師妹如今都十五了,卻還不會做飯。

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。等她回去了,要好好監督她才行。

“想什麽呢?火要滅了。”謝書樽乜她,出言提醒。

林霏這才回過神,急忙邊吹起竹管,邊撥動柴火。

謝書樽看著微弱燭火下,那道單薄清瘦的側影,目光愈發深邃。

眼前那人正垂著眸,一雙長如蛾翅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動,鼻子挺秀,額頭光潔。

她的膚色不如竇寧兒白皙,是蜜中調瑩的顏色,袖子擼起的那截手臂纖細地恰到好處。

明明是怎麽看怎麽不像男子的,頸上卻偏偏有一塊凸起。

謝書樽盯著那塊凸起,似是不在意地問她:“你是哪裏人?”

“什麽?”林霏沒聽清。

謝書樽罕見地又耐心重覆了一遍。

林霏認真地想了想,才答:“很遠的地方。我們那裏叫‘晏’。”

隨後,林霏站起身,往鍋爐裏舀水。

晏。謝書樽無聲地重覆,就好像在回味什麽似的。

他接著漫不經心地問:“既然這麽遠,你為何會跑到夔州?”

林霏也不藏著掖著,落落大方道:“我來尋人。”

“誰?”

林霏這回倒認真了起來,“桃夭先生。你可曾聽說過?”

“桃夭先生?”謝書樽故作沈吟,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,果然就見林霏雙眸灼灼地望著自己。

“你聽過嗎?”

“未曾。”

那雙大眼裏的光芒驟然隕落。

謝書樽好奇地追問:“它是誰?”

“我的親人。”這句之後,林霏不再多說,顯然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。

謝書樽掃興地撇撇嘴,上下打量她藏在青衫下的清瘦身姿,玩笑般開口:“這麽瘦,你不會是個姑娘吧?”

林霏既不惱,也不避讓他的打量,往鍋裏撒一把蔥花,讓他向一旁讓讓,自己要拿砧板。

謝書樽故意擋著,仗著自己高她一個頭,幼稚地左擋右晃。

林霏頗有些哭笑不得,一只手搭上他的肩,輕輕地一掰一推,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跌撞著退到了一旁。

謝書樽疼得齜牙咧嘴,再不覆往日的高傲清冷。

“力氣這麽大,真不像一個姑娘家。”

林霏覷他,“我的確不是。”

身後那人不做聲了。林霏松了口氣。

突然,後背貼上一個硬熱的物什,是男子的胸膛。

林霏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。

頭頂傳來謝書樽哼笑的話語。

“那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。”

一只手向她胸部摸來,一只手往她頸上探去。

林霏僅僅沈著眼,絲毫不做防備,一派任他探查的放松模樣。

預料中的觸碰沒有落下,只聽一聲悶哼,已經伸到她眼前的手覆又縮了回去。

背上的壓迫撤離,林霏回身去看,就見謝書樽鐵青著臉,靠在木柱上,那只本想作亂的手捂著後腦勺。

“你,你們在幹甚麽?!”

竇寧兒手中舉著掃帚,臉上青白交替,杏眼死死鎖著林霏。

林霏覺得,這副畫面有些像說書人口中的捉奸在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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